李长栓教授：ChatGPT在翻译中的崭新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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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栓教授，北京外国语大学高级翻译学院教授、副院长。长期从事翻译教学、研究，兼做口笔译实践。曾在纽约、日内瓦、曼谷等联合国机构短期从事英汉笔译，并为联合国及其专门机构提供远程翻译服务；曾应邀为奥运会等重大活动翻译审校文件。出版专著多部，如《非文学翻译理论与实践——理解、表达、变通》、《非文学翻译》、《理解与表达：汉英翻译案例讲评》、《理解与表达：英汉口译案例讲评》、《如何撰写翻译实践报告——CEA框架、范文及点评》、《法律术语翻译二十讲》等。

专访记者段明贵：
李教授您好，我是翻译技术教育与研究公众号的专访记者段明贵，很荣幸能有机会邀请您进行此次专访。在今年五月“友邻故事”公众号的专访视频中，我了解到您已开始使用ChatGPT，并对ChatGPT的表现表示满意。请问您觉得ChatGPT等大语言模型目前为您带来了哪些实质性帮助？
李长栓教授：
我认为ChatGPT对于翻译颇有益处。我在进行汉译英实践时，会借助ChatGPT提高语言质量。过去我们只能确保翻译内容准确,但如今在准确的基础上，我们还可以使表达更加地道、优美。
在汉译英方面，ChatGPT有两个显著的优势：一是能够提高翻译效率，二是能够提高翻译质量。由于该大语言模型多数训练语料来自英语，我们可以认为ChatGPT的母语是英语。相较于汉语，ChatGPT的英语表述更好。在译文表达不地道时，译者便可通过提示语借助ChatGPT进行编辑润色。就翻译本身而言，ChatGPT的能力和一般的机器翻译区别不是很大。无论是使用其他引擎还是ChatGPT进行翻译，我们都需进行详细的审核，查看翻译是否有错误之处，因为这些翻译基本上还是按照语言结构来进行翻译的。虽然语法方面没有错误，但是在理解方面还是会存在错误，并且错误还是较为明显的。汉译英时，由于汉语信息重复之处较多，译者在翻译前应适当删减冗余信息，从而帮助ChatGPT更准确地翻译原文。在翻译后，针对不确定的表达，译者可借助ChatGPT进行润色。
在英译汉方面，ChatGPT的主要作用是帮助我们理解原文。尝试使用ChatGPT后，我发现在进行英译汉时，ChatGPT的翻译水平与一般机器翻译没有实质性区别。针对专业领域的翻译，译者如果不理解源语背景知识及相关专业词汇，可借助ChatGPT进行理解，必要时再通过谷歌等搜索引擎去检验核实。不过，在进行英译汉时，ChatGPT还是偏向于逐字逐句翻译，难以脱离英文结构的影响，因此，同其他机器翻译引擎一样，使用ChatGPT进行翻译后也需要进行译后编辑。
整体而言，ChatGPT的英语（不是汉语）表达能力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可以帮助我们将英语润饰得更地道和通顺。在翻译过程中，我们首先确保内容表达准确无误，然后可以将初稿提交给ChatGPT进行润色，借助它对语言风格和语句通顺度进行优化。但需要注意的是，ChatGPT有可能在润饰语言的同时改变原意，所以我们仍需要检查润色后的版本，确认意思表达是否准确。一般来说，经ChatGPT润饰一两遍后，翻译语言就能达到非常专业地道的效果。
在国家文化传播方面，ChatGPT有利于国家对外宣传工作，国家应该鼓励使用这样的工具。原因在于，过去我们讲不清楚、讲不好中国故事，因为我们翻译的目的语不够地道，较为Chinglish，而现在ChatGPT既能辅助我们提升英语译文的地道性，又能以更快速度翻译更多内容。这对于传播我们的治国理念和讲述中国故事是大有裨益的。
 
 专访记者段明贵：
您在翻译领域拥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尤其擅长法律翻译，并且在发表的文章中提出了许多关于法律翻译的观点，使我们受益匪浅。请问您认为在翻译像法律文本等专业性强的内容时，AI技术在哪些方面能够辅助译者更好地完成专业性文本的翻译工作？
李长栓教授：
实际上，ChatGPT的训练语料中包含了很多领域的语料，因此它在各个领域的翻译方面有很强的表现，尤其是在国内外关注度较高的一些领域，包括中国文化方面的内容。
ChatGPT在法律领域得到的训练同样比较多，因此翻译效果也相当好。一般来说，政府文件、学术著作、论文等文本里的冗余信息比较多，因此在翻译完初稿之后，需要把里边的冗余信息择干净，然后再借助ChatGPT进行编辑。而法律文本则不存在这个问题，法律文本通常比较精确，每个字都发挥作用，很少有冗余信息，而且原文经过了反复审校修改，结构完善，表意和逻辑性都很强。因此，相比其它类型的文本，ChatGPT更擅长翻译法律文本。
尽管用ChatGPT进行法律翻译的效果很好，但并不意味着人类编辑的角色可以被取代。我在《东方翻译》发表了许多关于法律术语翻译的文章，后来有20篇收录到了《法律术语翻译二十讲》一书中。这些文章主要是批评传统译法的不足之处，而ChatGPT在训练时使用的正是传统译法。因此，我们可以想象ChatGPT在用词方面可能存在一些不足，这就需要我们人类译员去发现和修改。尽管在句子结构和语法方面ChatGPT表现出色，但我们仍然需要对其生成的结果进行校对。
无论是在法律翻译中还是其他领域的翻译中，我们人类译员仍然扮演着关键角色。机器翻译的结果不论好坏，都无法取代人类，最终的判断仍然需要人类译员来把关。如果不了解法律原理和某些词语的区别，即使ChatGPT的翻译看起来很顺畅，我们也无法轻易进行修改。但如果我们真正了解和掌握法律知识，熟悉一些概念的差异，那么我们便能够轻易发现ChatGPT在法律翻译中的错误。
不管机器翻译结果好与不好，都代替不了人，人还是最后来判断的。ChatGPT本身不会告诉我们所翻译的句子是100%正确还是90%正确，因为它自己做不了判断。所以我们还是要将专业知识学到位，还是要懂翻译，这样才能够提高翻译质量。因此，无论是哪个领域的翻译，无论是否使用ChatGPT，我们自身的翻译水平仍然需要提高，我们仍然需要掌握专业知识、掌握翻译技能。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使用ChatGPT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呢？就是我们即使不用ChatGPT，也能做好翻译的时候，即在我们已经学会了翻译，并且不需要ChatGPT也能翻译的时候，就可以用ChatGPT来翻译。这是一个悖论，假如我们自己本身不懂翻译，就无法得知ChatGPT翻译结果的对与错。因此，对于翻译人才培养来说，我们仍然需要培养翻译人才的基本功，掌握人工翻译的技能，达到一定的翻译水平，才能够判断机器翻译的准确性。
 
专访记者段明贵：
您在《非文学翻译理论与实践》一书中提到，非文学翻译并不简单，而大语言模型的出现似乎对此形成了挑战。请问在人工智能时代，译者应如何做好非文学翻译工作?
李长栓教授：
其实借助ChatGPT进行文学翻译和非文学翻译并无不同。在文学翻译方面，ChatGPT的效果也很好。我曾从诺贝尔奖获得者莫言的《酒国》中选出几段内容，借助ChatGPT进行翻译后，发现ChatGPT的译文比葛浩文的译文要好。为什么呢？因为葛浩文翻的一些地方存在对原文的理解错误。由于不理解原文，他对原文进行了一些删减修改，但经他删减修改之后，文章逻辑就发生了改变。而ChatGPT则是按照原文进行翻译，语言很通顺。
借助ChatGPT进行非文学翻译也是一样的。非文学翻译不容易，那它难在哪呢？难就难在非文学的面太广。作为译者，我们并非只翻译某一个领域，而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今天翻译这个领域，明天翻译那个领域。由于客户群体来自不同的行业，所以每一个领域我们都要去熟悉，难就难在需要了解众多行业专业的知识。虽然在此方面ChatGPT可以辅助我们理解，但如果原文表达过于复杂，逻辑不够直白，那么ChatGPT也容易翻错，我们还是得自行解决问题。
当然，借助ChatGPT进行文学翻译方面我只尝试过《酒国》的几段原文，我不能保证ChatGPT翻译别的文学作品也没有问题。借助ChatGPT进行翻译，出错是必然的，只不过是多少而已。使用ChatGPT会提高我们的翻译效率，但是翻译的准确度还是由我们人来把控。因此，我们需要学会通过人工调查核实的手段来改正机器翻译的错误。
 
专访记者段明贵：
人工智能在翻译教学中的应用日益广泛。作为翻译教育者与实践者，您在今后的英语口译和笔译教学中，将采取哪些技术手段辅助提升学生的翻译能力?
李长栓教授：
在教和学或实践等方面ChatGPT都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
首先在教学方面，刚才我提到ChatGPT的最大功能是语言编辑功能，对意思的理解可能还没有那么强，但是ChatGPT的表达能力是非常强的，它能够把不地道的英语改成地道的英语。那这给我们翻译教学带来什么样的益处呢？
在笔译教学方面，老师们甚至无需批改学生的翻译作业，可以让学生自行练习并由ChatGPT批改。这样一来，学生可以自主学习。而老师的作用则在于与学生一同讨论翻译稿中出现的问题以及如何对ChatGPT的表达进行改进。
另外，在理解方面，由于ChatGPT的理解能力有限，我们需要探究通过何种方式解决理解的问题。因此，课堂教学仍然可以讲如何理解。在语言表达方面，教师的作用就减小了，因为学生可以借助ChatGPT自行提高语言表达水平。事实上，在汉译英教学中，教师们也没有太多时间进行详细批改，通常只能指出问题所在，由学生自行修改，因此教师无法确定学生修改后的翻译是否地道，也很难进行第二轮批改。但是有了ChatGPT这样的大语言模型之后，学生可以直观地看到自己翻译的不足之处。学生可以询问ChatGPT对译文进行了哪些编辑和修改。
对于MTI或本科专业教学而言，教师们就可以采取这样的方式进行教学。学生可以有效利用AI工具自主学好翻译，教师可以在课堂上确保翻译的意思正确，并与学生一同探讨翻译练习及学生自行修改之后的收获。
那么有些老师可能会提出疑问，如今机器发展如此迅猛，机器翻译的整体质量甚至超过学生，更甚至超过老师，那么学生使用ChatGPT翻译并提交作业时，可能存在糊弄情况，该如何解决呢？我在北外进行翻译教学时要求学生在翻译作业中加入注释。布置作业时我会告诉学生译文将来在何处使用，并要求学生广泛查证，把查证和思考结果作为注释，写在原文和译文之后。学生不仅需要提交译文，还需要附带对原文和译文的注释。原文注释需要说明自己是如何理解原文的、遇到某个专业领域的词汇时是如何查找相关信息的。而译文注释则需要解释为何使用了某个词汇或为何进行某种变通。
现在有了ChatGPT之后，我们仍然可以要求学生写注释。只要要求写注释，学生就必须亲自动手，因为他们若没有亲身的体验和思考，仅靠ChatGPT完成作业，是无法写出注释的。利用ChatGPT进行的修改，主要涉及语言表达，学生可以在注释中说明自己原来是如何翻译的，ChatGPT给他做了什么修改。
在口译教学方面，我们可以利用ChatGPT来编辑对话。只需给出主题和内容（可以输入一篇文章），ChatGPT就能编写出相应的对话。如果想要编写中外人士的对话，还可以再要求将A方的对话翻译成英文。同传的材料，也可以要求它编写。比如，要求它把一篇报告简化为讲话稿，使用简单的语言。
在笔译学习方面，以考研为例。许多学生在备考阶段缺乏辅导，如果有人帮你批改译文、纠正表达错误，进步会很快。而自己在黑暗中摸索进步会相对较慢。ChatGPT这样的生成式人工智能问世后，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自学翻译的途径。我们可以模拟考试情景，在完成后让ChatGPT帮助我们修改，然后询问它对我们的译文做了哪些修改，或通过Word文档对比功能将ChatGPT修改稿与原来的人工译稿进行对比观察。鉴于ChatGPT在修改语言方面没有太大问题，我们主要通过ChatGPT的润色编辑来学习语言。如果发现经ChatGPT修改后，原文意思被扭曲，我们就需重新弄清楚意思，再提示它进行修改。这样一来，ChatGPT对我们自学翻译也带来了很大的便利。
在口译实践方面，ChatGPT也非常具有帮助。例如在会议口译中，我们在会前需要准备大量材料，遇到不懂的地方，我们可以询问ChatGPT来帮助理解。如果发言人提供了发言稿，我们就可以直接使用ChatGPT进行翻译，然后在会上读出，现场修改编辑。除此之外，ChatGPT还可以帮助我们准备口译词汇。在会议主题已经确定的情况下，如果我们对一些主题术语不了解，我们就可以提示ChatGPT列出一个表格，例如提供100个与会议主题相关的双语词汇，从而方便我们熟悉会议内容。
 
专访记者段明贵：
在近期的讲座活动中，您结合案例详细介绍了ChatGPT在翻译实践和学习中的应用。请问您对AIGC背景下未来的翻译教学和语言服务行业发展有何见解?
李长栓教授：
实际上，我之前已经提到了翻译教学。我们的翻译专业毕业生通常从事比较正式的翻译工作，比如会议翻译。这些正规的翻译工作对准确度要求非常高，因此机器无法替代这部分翻译工作。实际上，现场会出现很多种情况，外部干扰因素较多，可能会影响机器在噪音中的声音识别率。因此，在实践中使用机器进行口译效果可能并不理想，翻译教学和行业将长期存在。
无论是口译教学还是笔译教学，我们都应善用ChatGPT等技术类工具。既然这些工具能帮助我们更好地完成教学任务，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同时，老师们也应当学习并接受这些技术，不应感到恐惧。通过学习prompts，将自己的需求表述清楚，就能利用ChatGPT产生好的结果。
我遇到一些老师起初对ChatGPT进行翻译持怀疑态度，认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当我向他们展示了ChatGPT翻译的结果后，他们也都心悦诚服。可能有些老一辈的同事和教师在心理上不愿接受这种新技术，但只要亲眼看看ChatGPT翻译的出色水准，尤其是汉英翻译，就会对ChatGPT的翻译能力刮目相看。
因此，我们需要打破心理障碍，尽量发挥技术的作用。技术不能完全取代人，它只是给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让我们在人机协同工作模式下取得更好的工作效果。过去，我们在汉译英方面做得不够出色。现在通过ChatGPT，我们可以做得更出色，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我们不应该感到害怕，我认为ChatGPT给我们带来的是机遇多于挑战。即使未来翻译行业被取代，ChatGPT达到100%准确率，这也意味着我们可以节省劳动力，有更多时间投入到其他工作中去。

 

专访记者段明贵：

最近一段时间内，受到ChatGPT等AI技术出现的影响，英语院校高考录取分数线下降，报考学生数量降低，请问您怎么看待的呢？

李长栓教授：
现如今，许多家长对将孩子送到外语学院学习持有犹豫态度，认为学习外语只是为了从事翻译工作，而现在有了机器翻译和ChatGPT等技术，就不需要学习语言了。然而，这是一个误解。无论在哪个领域，要取得专业成就并达到国际水平，都必须能够亲自阅读英文文献并与国外同行直接沟通。仅依赖机器翻译无法准确理解对方意图，也无法确切理解文章的意义。因此，无论是为了在职场中脱颖而出还是进行前沿研究，学好外语都是必然的。
此外，即便是在外语院校学习外语，也不一定非得从事翻译工作。毕业后，可以在各行各业找到工作，外语学习将为学生的职业发展提供巨大优势。曾经有个学长，到某国家机关应聘。他是一个文学博士，人家的岗位是国际税收，死活不要。但经过一番努力，还是进去了。后来他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学精了涉外税务专业，彻底改变了这个机构以后的招聘偏好。相比之下，先学专业再学外语，就难上加难。进入外语院校后打好基础再转行，将会有更大优势。因为外语学习是童子功，过了一定年龄就学不会了。所以，我奉劝那些不想学外语或认为学了外语没有用的家长和学生，还是要学好外语。即便将来不从事翻译工作，外语在其他工作中同样重要。要想在某个行业达到最高水平，能够直接用外语沟通和写作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全世界绝大多数学术期刊和会议交流都是用英文进行的。不过，我也期待将来有一天，中国人不需要学习外语，让老外都来学中文。
因此，不能因为机器翻译和ChatGPT就低估外语的作用。外语是提升国家竞争力必须的，不能轻视。外语院校在这几年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招生分数也在下降，这对学生的发展和国家人才培养都不利。因此，应该呼吁外语学习不能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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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记者：段明贵

推送编辑：李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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