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人文宣言2.0》
是否仍然可以给予我们启示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梅隆数字人文研讨会(The Mellon Seminar in Digital Humanities)于2008年12月15日发表了《数字人文宣言》(The Digital Humanities Manifesto)。很快,2009年5月29日,Jeffrey Schnapp、Todd Presner联合Peter Lunenfeld、Johanna Drucker等人发表了《数字人文宣言2.0》(The Digital Humanities Manifesto 2.0),在数字人文领域产生了广泛影响。它不是一篇标准的论文,也并非对人文学科进行系统分析,而是一种行动号召,旨在促进它所提出的变革和倡议。在时间过去十余年后,我们如何看待宣言提出各种观点,它是否仍然可以给予我们启示?围绕这一问题,中国人民大学数字人文研究院学术期刊组的学生研究员近期进行了一次深入讨论。
《数字人文宣言2.0》原文:https://www.humanitiesblast.com/manifesto/Manifesto_V2.pdf
讨论使用的译文版本:数字人文宣言 2.0 The Digital Humanities Manifesto (2008)(桂文瑄、叶梓涛译)
在讨论中,同学们重点关注了“copy”(讨论本译为“复制”)和“curation”(讨论本译为“策展”)两个词,讨论了应该如何翻译和理解,并就“复制重于原始”和“过程重于结论”等宣言中提出的观点进行了辨析。以下为讨论者的主要观点辑录。』
“副本”的价值
我认为“copy”是“副本”的意思,代表文本、图像和其他文化制品的数字副本或复制品,它可以在数字领域被轻松地共享和传播,在不耗尽原始资源的情况下无限进行复制和分发。“原创”指的是作品的物理或单一实例,例如手稿、绘画或书籍的稀有版本。宣言表达出一种观念:数字时代人文知识的价值更在于副本的可访问性和丰富性,而不是原始人工制品的排他性。它意味着数字人文拥抱数字技术而使知识具备广泛可用的潜力,并鼓励创建和共享数字副本,以此作为促进研究、学习和参与文化遗产的一种手段。文章提到人文研究的观念多受到来自制度的压力,这一观点可以更新学者对研究中潜在挑战和限制的认识,鼓励大家在追求数字人文目标的同时,批判性地审视和利用这些压力。
“copy”的经验性问题
我认为将“copy”理解为“临摹”可能更合适。梵高通过临摹自然,产生了梵高式的笔触和色调,后人又通过临摹梵高的作品以不断学习这些技法。而现在计算机可以快速分析和提取莫奈的笔法和色卡,几分钟内就生成需要普通人花费一辈子去领悟的所谓“风格”的艺术经验。未来如果人人都通过人工智能掌握了经验,那每个人都是艺术家,那时深圳大芬村的创作形式——手写的经验,可能才是最受追捧的。
作为艺术设计工作者,我的可视化作品一直都面向公众,确保受众能“读懂”。但我接触数字人文之后发现,这个领域里很大一部分研究是面向人文学者的,是为了解决小部分专家们研究效率的问题。专家不需要一个既定答案,反而总是抱着问题出发;而公众面对专业知识却很难产生疑问,更倾向于接受标准化的解读,这对设计工作者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需要去刻意区分的设计导向思维转化。
将成果作为“正名”的手段
有研究通过分析1903年至今全球4000多篇数字人文领域文献所使用的研究方法发现,TOP10方法中既有数字方法,也有人文方法,两类方法分别受到了对应领域学者一贯的重视。由此可见,或许也不存在“数字回归人文”这样的说法。如何让数字人文研究成果为非数字人文的人文圈所接受和认可,是数字人文未来发展必须解决的问题。《数字人文宣言2.0》中提出了“复制重于原始”以及“过程重于结论”的观点,其中对“复制”和对“过程”的重视,都体现出了数字人文对成果的渴望,它将成果作为“正名”的手段,重视研究过程,重视成果的可复制性,重视将成果的快速孵化与衍生,从而打开局面,占领“市场”。
知识革命中心的转移
这份宣言所赞赏的是20世纪60年代的激进性,提倡反思权力、消解中心。随着自然语言和机器语言的深度接洽,知识革命的中心从人文学科转移到了计算机相关学科。这份宣言流露出一种希望,希望跟上这种革命中心的转变,希望能够理解数字化究竟为理解人类社会带来了怎样的新的问题意识。从这份宣言对于学科领域的构思中可以看到,它有对于印刷文化研究方面的设想,可以接上20世纪70年代对于近代早期大众文化和阅读史的研究——其所离不开的三种身份是:创作者、中介、读者。今日的印刷研究在关注人群、大众之余,也会关注媒介本身,并涉及一些更偏向认知的、心智的根本问题,这其实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从一个更为整体的视野去评估、看待印刷文化对于社会的塑造,而不是和传统的历史研究各自为政。
回归“问题驱动”,解决真问题
宣言援用了数字人文领域最知名的一个隐喻:我们须使数字人文充当学者研究的“保护伞”,使之不必担心遭遇传统范式的束缚与质疑。它宣称可以忽略掉那些来自“保守者”的责问,但并未试图证明自己的研究又能为学界带来多少贡献,抑或证明得远远不够,很大原因可能还是源于人文意识的缺失。过去常常认为数字人文应当是由“数据驱动”的科学,以区别于所谓“问题驱动”的传统人文研究,其实质是宣言精神的某种延续。但数据驱动固然可以帮助我们发现诸多细碎有趣的东西,可是拥有明确的问题驱动意识才是真正推动学科发展向前的根基。以数字人文前所未有的、广博的覆盖面,我们更应将有限的力量聚焦在各学科内部的关键问题上,而非肆意发挥。还有一项无可争议的事实在于,当下数字人文领域真正解决掉的传统人文问题并不多,这也是它依旧饱受人文学者质疑的主要原因。因此,今后的数字人文研究必须关注的,就是学会倾听那些排斥的、不安的声音,跳到对立面去挑战、攻克传统范式下无法解决但又无比重要的“真问题”,而不是站在数字人文的“保护伞”下一劳永逸。
打破严肃、私欲的人文学术研究方式
宣言打破了传统严肃、私欲的人文学术研究方式,强调人文研究的创新性和娱乐性。作者提到“把娱乐看作学术,把学术看作娱乐”,一方面能够扩大人文学者的研究视野,从当代社会中寻找切入点,且不失乐趣;另一方面能够扩大研究受众,即通过娱乐、共享的方式呈现研究成果,使更多人深入参与到研究活动中来,同时扩大研究的影响力。一种实现方式就是将研究成果在展览/策展中以多媒介呈现,将艺术手段引入人文研究,借助流动的公共领域将批评性和叙述性的任务空间化、知识民主化。“展览/策展”(curation)意味着更注重研究流程的严密、完善和成果的合理呈现。
图情档与数字人文
《宣言2.0》强调数字人文研究应该开放、协作、可持续和全球化,而这几个原则正是图书情报与档案管理专业的重要课题之一。其中,可持续原则是一个更具挑战性的问题。数字资源管理必须制定长远道路规划和可持续性发展模式,以保证长期保存和使用。图情档专业(图书馆学、情报学、档案学)在这方面具有广泛经验和知识,可以向数字人文研究提供有力的支持和帮助,并可以与国际上的图档博机构建立紧密联系,联合其他国家的同行,共同推动和制定各种标准以及各类保护数字资源、服务数字人文的规划。
“实践先行”的脆弱面向
尽管Todd Presner反对理论先行,我们仍注意到这份宣言所包含的扩大影响力的技巧。例如,“过程是新上帝,而不是产品”的说法。他强调了混搭和重新组合的重要性,这的确是为了融合足够多的学科加入数字人文实践的和稀泥做法。Todd Presner深知人文学科问题导向的基本规律却仍然坚持这种宣告,是想要在原则上实现实践先行,以评估这种方法能否带来范式革命的可能性。当宣言定义数字人文主义者认为“策展”(curation)是未来人文学科的核心特性时,这种弥合多学科的倾向就更加明显,同时展现出相当脆弱的一面。这是Todd Presner想要改变人文传统中的精英主义的一种妥协办法。它意味着基本上彻底放弃问题意识导向,而将惠及大众作为数字人文的根本目的。这是实践先行的具体措施,与其左翼立场息息相关,同时也暴露出一个矛盾,即传统人文研究基本上无法内生性地提出对数字人文的需求。至少在初期,这都是一种“碰撞—影响”模式。
构建中国特色数字人文知识体系
如何构建“中国特色”的数字人文知识体系?从人文理论视角:以中国数字人文发展特色、中国特色文化数字化的发现和呈现,将西方文艺理论中国式地在地化呈现或结合中国哲学来构建“中国特色”的数字人文理论体系。从数字技术视角:构建或开发一些“中国特色”的数字人文技术体系,如在数据挖掘中构建“中国特色”的标签;在自然语言处理中构建符合解析、统计汉语言语法、构词特色的算法等。
人文学在数字环境下的根本重构
数字人文不应被理解为人文学的简单数字化,它代表人文学在数字环境下的根本重构。人文学的语言、方法、实践方式、产出形式、评价标准等都在发生变革。而策展(curation)应该成为人文学的核心实践之一。学者应重塑为策展人,使策展成为一种增强的学术实践。这意味着人文学的产出不再只局限于语言和文本,应涵盖更丰富的形式,如图像、声音、空间等。人文学应超越现有的学科体系,探索更加开放和跨领域的组织形式。“数字人文”这个概念仅具有战术上的作用,长期来看,人文学的发展应超越这一概念的限制,找到更能概括正在发生的变革的新概念或词汇。
动态和开放的学科发展视角
宣言讨论了人文学科领域的传统力量和认知保守主义如何影响了人文学科对于新的数字化实践的接纳。可以设立跨学科的“虚拟部门”,也可以根据研究问题的性质和目标设立新的学科或研究领域。这是对于现代大学教育模式的一种有益挑战和补充。尽管宣言赞扬了数字人文的优势和重要性,但也指出我们应超越仅仅将人文学科数字化的狭窄视角。它展示了一个更动态和开放的学科发展视角:随着研究问题和背景的变化,应允许和鼓励学科的动态变化和发展,也应鼓励开放和多元的学术交流,促进全球范围的知识创新和交流。
以技术扩展人文学科的边界
数字技术可以为人文学科提供更精确的数据,计算思维则能协助人文学者对这些数据进行更深入的挖掘和分析。《宣言2.0》中强调数字技术可以扩展人文学科的边界,将不同领域的知识交叉融合,创造出新的学术范式和思考方式。而在人文与技术学者合作的过程中,首先需要的就是相互尊重和理解;其次,双方需要建立共同的语言和目标,一起制定具有创新性和可行性的研究框架和方案;最后还需要适当的组织和机制。
DH的法律和政治维度,主体对新媒介的回应
在传统的视角看来,媒介大大削弱了客体的信息量,气味、声音、不同光线下的颜色等都被略去,只剩下像素点构成的虚拟影像,时空距离也被轻易地跨越。新媒介带来的体验很难被传统理论认可。与此同时,新媒介又将主体凭借肉身毕生无法企及的信息呈现出来,这不仅大大丰富了主体的生命经验,还促进了民主进程。对于新媒介呈现的诸多资源,主体应该如何回应?我更倾向于把文章中提到的“策展”(curation)一词视为比喻性的概念,它意味着主体可以调用过去和当下的所有资源,将其收集、整理、筛选、保存、重组、阐释、延伸,重新理解历史和生产知识。罗兰·巴特提出“作者已死”,将阐发权交给接受者,新媒介作品的出现则告诉我们“作者永存”,知识叠加也是一种生产方式,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作者”。由此看来,不仅是“原创”和“再次创作”的概念需要重新界定,技术时代要求传统资源进行普遍的系统性整合与重构。
重视物质属性的价值取向
本土文化数据标准化
针对数字人文领域大大小小的数据库,开源和标准化都是需要研究的问题,需要建立起基于中国本土文化的数据库标准,这将有助于中国文化数据的发展。由国家文化大数据标准体系文件可以看出,建立文化大数据标准体系是一个较为庞大的工程,需要建立中国文化遗产标本库、中华民族文化基因库、中华文化素材库等。与此同时,供给端、生产端、云端、需求端、文化生产线、文化数据服务中心、文化数据服务平台等方面都需要进行标准化,需要多个学科的人共同努力,建立起一个完整的标准体系。但是,公开的相关研究较少,也很少有具体的措施,并且文化产业和数字人文研究涉及的标准化概念不完全相同,关于数字人文中涉及的文化数据标准化研究仍然较少。
“展现”的意义
数字人文在研究过程和研究结果的呈现上,都表现出了“展现”这一特点。以往的人文研究将主要的精力放在描述、解释或诠释上,而数字人文研究往往通过“展现”,将更多的证据呈现在观者眼前,不但为研究提供了新思路,也将证据、结果以及新的、衍生的问题在同一平台上展示出来,包括远超自身研究议题的成果,从而给更广泛的学术合作带来了可能。
本土化过程中的变异
《宣言2.0》特意提及数字人文能够塑造“本土化的学术话语模式,并促进同时具有全球性和地方性的知识生产、交流和传播网络的形成”。这启示我们,一方面,数字人文研究重视过程,从数据的整理发现到知识的生产、交流和传播,再到一整套研究范式的建立,涵盖了宽泛的研究领域、多样的研究社群、迥异的专业体系等多信息维度的完整体系的探索。其间,结果很重要,但对结果生成的思考显然更重要。另一方面,由于技术的发展,很多国际项目很容易被“仿行”推广,这一现象的背后可能更多需要思考的是:相似的项目背后不同的生成语境。相似的项目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在本土化过程中是否发生变异?如果存在变异,那么本土化又是如何塑造了现在的形态?本土化后的成果为什么是这样的?对过程的探讨远比项目本身更有趣。
精神体验量化及分析
宣言中用“这种粗略的二分法并不排除定量化的情感,甚至是崇高的潜力,正如它不排除定性框架内的定量分析”这样的话语形容第二次浪潮中的定量计算,这非常有趣。我们已经在情感分析的路上前进了很多,出现了许多情感分析工具和方法,并已经在包含商业、网络安全、文化研究等多个应用场景中有了大量的成功实践,但崇高性的量化上还有很大的缺失。“崇高”是一个自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就开始讨论的美学概念,我认为作者用在这里是描述情感之上更为精微的精神体验,而这种精神体验的量化可能需要更多的学科参与,这样的数字人文就不仅仅是社科人文艺术与数学和计算机的联动,可能需要开始与神经科学、心理学、物理学、工程学等学科合作,开发能更敏锐捕捉检测人在审美体验时候的生理反应的设备,将这样的多模态实时反馈数据纳入研究范围。
如何保证档案原始性与真实性
宣言特别强调了数字人文迭代式的混搭和重新组合,但从档案学的角度来看,长期叠加组合有没有可能掩盖研究材料(也就是各种档案)的原始记录性?因为在开发过程中势必要对资料进行加工,从而对原始性和真实性造成破坏。大众以开发成果的形式接触和认识这些材料时,看到的可能就是经过“粉饰”的事实,这样长期下去如何才能保证档案的本质属性不被破坏和忽视?
人文界的Github应该拥有什么内容
按照时间来看,宣言发表时正是Github上线的时机,“开源”“过程”等词均来源于计算机科学。因此,推测作者是想借用Github的概念,呼吁人文界拥有如同Github一样的知识共享开源平台。“copy”的含义应是指代码复用,也就是方法论复用。
在Github上杰出的发布者将论文中使用的代码无偿公布,数以万计的算法工程师、企业、程序员、学生在此基础上复用于自己的工程任务,发现不足后改进算法,还能继续发paper,将原方法迭代得更好,甚至引发量变到质变,产生下一个引领时代的算法。除了方法共享,还有数据集共享。科技区别于人文课题的自驱迭代动力便是开源,也是作者撰写宣言的根本目的,是让人文快速、主动地迭代。然而,建造一个人文共享资源库的困难,不是难在技术层面,而是难在数据资源上,数据资源本身才是核心竞争力。那么人文界的Github应该拥有什么内容?是共享数据资源库?还是方法论的论坛?人文界的开源仓库怎么构建?这是数字人文学者需要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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